(中篇小说)
车祸
文:王龙
七
凌晨时分,洪医生打来电话,医院。我们不敢耽搁,手忙脚乱的奔出门去。见到洪医生,我们才知道华玉醒了。隔着落地窗,华玉扭头向我们这边张望,见到我,他甚至还笑了笑。
我问洪医生,华玉恢复正常了吗?
洪医生说,目前还不能肯定,因为华玉一直没有说话。
我着急地说,那你就赶紧让他说嘛。
洪医生解释说,不是我让他说他就说,华玉大脑受损,极有可能失去语言功能。
我有些懵。我说,洪医生,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?
洪医生说,很多颅脑外伤病人变成了植物人,他们睁着眼睛,对外界毫无感知,打他,他也不懂躲避。手术那天,我发现华玉的脑组织伤了很大一部分,智商变低或者完全失去,都有可能。洪医生宽慰我说,不过,有时也会有奇迹发生,你不要太焦虑了。
我怎么可能不焦虑呢?我身在局内,已经与华玉息息相关。我甚至觉得躺在ICU病房里的人,其实就是我自己。我已经不止一次产生错觉,他是肉体,我是灵*。
黎娜和阿狗眼巴巴地望着华玉,不时拍打窗玻璃,以期引起华玉注意。黎娜几次走到我旁边,兴奋地说,华玉醒了,华玉醒了,你跟洪医生说说,让我进去看看他。
我劝她说,你会把细菌带进去,华玉的伤口可能会感染。
黎娜坚持说,我可以换无菌服,可以消*啊。
我说,这个要听医生的。
我们一直守到天亮,病人加流食的时候,洪医生过来说,你们可以进去,但时间不能太长,最多十分钟。
我们做了消*处理,跟着护士从另一侧进入ICU病房。一股冷气扑面而来,我的胳膊马上起了一层鸡皮。我问护士:怎么这么冷?
护士说,脑外伤病人经常伴随高温,房间自然要冷,病人的床也是特制的,可以调节温度,物理降温。
黎娜扑到华玉床边,放声大哭。护士劝阻说,家属要克制,不要引发病人情绪激动。
黎娜还在剧烈抽泣,我压制着声音警告说,再哭,你就给我出去!
我走到华玉面前,低声问:华玉,你认识我吗?华玉居然点点头。我和洪医生对视一眼,继续问:我是谁?我姓什么?
华玉沉吟片刻,口齿不清地说,你……姓胡……
我顿时心凉半截。
看着洪医生走出去,黎娜再次痛哭失声,阿狗也抹起了眼泪。我意识到,华玉的命运真有可能被可恨的车祸毁了。我安慰黎娜说,先不要急,一切都在变化中,也许华玉会恢复正常,你把自己急坏了,得不偿失。
看着黎娜的眼泪,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,这场车祸官司,势必旷日持久,我可能无法脱身,要在海市呆上几个月了。
从ICU出来,我先给苏晴打电话,简要地介绍了海市这边的情况。苏晴对我很冷淡,通话十分钟,只说了嗯、是吗、行、你看着办!
挂断电话,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对这起车祸如此上心了。在苏晴眼里,可能我和华玉一样,也是个残废。华玉是生理伤残,我则是心理伤残。我和华玉都面临着命运的转折。华玉比我幸运,至少现在他根本体验不到这种残酷,我却要时时刻刻面对来自亲人的质疑、鄙视甚至唾弃。黎娜就是一个打工妹,眼光势利或者行为现实,都无可厚非。相比之下,苏晴就没这么简单了。苏晴的每一个举动都会深思熟虑,她的冷淡经过精心设计,已经具备了杀伤力。刚才那短短四句话,区区八个字,足以把我远远地拦在亲情之外。
中午饭还没吃完,洪医生再次打来电话。洪医生告诉我,十分钟前,华玉出现了抽搐。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。抽搐是颅内压增高,脑细胞异常放电造成的。如果经常发作,能导致突发性窒息死亡或大脑不能支配调节心脏跳动导致死亡。华玉已经出现了脑疝,分腔有占位性病变,脑组织从高压区向低压区移位,被挤到附近的生理和非生理孔道,一部分脑组织、神经和血管受压,脑脊液循环产生了障碍,相应产生了症状群,足以致命。
我镇定了一下情绪,强打精神地问,有什么办法遏制脑疝吗?
洪医生说,有一种进口药叫泰能,对华玉的症状有特效,但是很贵。一支元,一天要用四支。
我接口说,加上其他费用,一天岂不是要两万?
洪医生说,是啊,这个方案很可能会让华玉倾家荡产。
我想了想,郑重地回答,洪医生,就用泰能!贵就贵吧,我们全部倾家荡产,也在所不惜。不管怎样,华玉都得活着。
洪医生缓慢地问,你确定?
我眼都不眨地说,确定。
挂断电话,我望着天上一架快速远去的客机,心情复杂。我想,人活着,总要做成一两件有意义的事情,对我来说,救活华玉,就是最大的意义。我不想让华玉癫痫,不想让华玉痴呆,不想让华玉变成植物人,更不想让他去死。我希望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一个都不能少,都快乐而健康地活着。
黎娜悄悄地出现在阳台上,敏感地问,是洪医生的电话?
我看着黎娜,故作平静地说,是,是我让他每天给我通报一次华玉的病情,这样我才能心中有数。
黎娜幽幽地说,华玉的医疗费不会有问题吧?
我说,银行那边很配合,该出的钱,他们会出的,不过,我们也要有所准备,爹有娘有,不如自己有,不管怎样,总要保证华玉有钱用药。
我趁机问黎娜:你手上还有多少钱?
黎娜急躁地说,我哪有什么钱?这些年,华玉把钱都挥霍掉了,害得我连弟弟结婚都没出一分钱。
我有些反感黎娜的口气,又说,不是还有几十万现金吗?这些事,华玉早先跟我说过。
黎娜一怔,马上改口说,哪有几十万?我们攒了五六年,加上华玉的业务提成,一共有二十万,这笔钱除了用掉一部分,剩下的都买了股票,现在行情不好,全部套牢了。所以……
我正色道,黎娜,我们有言在先,如果真有一天华玉没钱用药,你必须把股票抛掉,救命要紧。
黎娜望着楼下,一言不发。
黎娜回宿舍去了,阿狗走到我身边,恨恨地说,放心吧,黎娜一分钱也不会出,这个女人,恨不得把华玉榨干,哪怕口袋里有一分钱,也要送回娘家。阿狗越说越气,脸都涨得通红。还说她弟弟结婚她没出一分钱,她当然不会出一分钱,她出了十几万!那些钱都是肉包子打狗,有去无回的。华玉提起这些事,总是一肚子气,气不过,就借酒浇愁,喝一回醉一回!阿狗望着楼下黎娜的背影,咬牙切齿地说,见过女人*的,没见过这么*的。
阿狗靠着阳台栏杆,默默地吸烟。我陪着他,呆望着远处的高楼上那一闪一闪的航空指示灯,眼前不时闪现出华玉的眼睛。看到那双眼睛,我就知道了什么叫空洞。那种删除了一切内涵的惨淡,让人心碎,也让人胆寒。
我讲了我和华玉小时候的故事。那时候,华玉家住在山里,我每年寒、暑假都会到华玉家里玩儿。我最喜欢山里的冬天,漫山遍野盖着厚厚的白雪。华玉的大哥帮我们在山坡上趟出一条雪道,用铁锹拍实,浇上水冻一个晚上,第二天,我们拖着一辆木制的雪橇爬上坡顶,十几个孩子挤在雪橇上,一阵风似的滑向坡下。
我动情地对阿狗说,你知道吗?那份惊险,那份刺激,一辈子都忘不了!
我们经常玩儿到深夜,睡觉前,我饿了,华玉钻进地窖掏出一堆土豆,让他妈也就是庄姨把土豆洗好,放在大锅里煮。土豆熟了,我们围在锅边,专挑带锅巴的土豆剥。土豆面面的,热热的,甜甜的。我后来反反复复梦见过那些烫手的土豆,那些土豆太重太热,坠在心间,挥之不去。
我默默地想,土豆能成为我的图腾,可是,为什么就不能感动苏晴呢?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类似土豆这样的图腾呢?她是不是只看重副县长,是不是只看重高级职称?是不是只看重所谓的成熟,而鄙视所有的土豆呢?
洪医生开始给华玉用泰能。我到ICU病房去看过华玉,从反应上看,药效应该不错。华玉再也不说我姓胡,而是盯着我,一个劲地流泪。我不停地安慰他,努力说起一些陈年往事。华玉冲着我点头,嘴角挤出一丝笑意。我给华玉拍了很多照片,我觉得华玉日后看到这些照片,一定会感慨万端,一定会泪流满面。
从ICU病房出来,我再次给苏晴打电话,详细地向她描述了华玉的状况。我不在乎苏晴的态度,即使她不回应,我也说得津津有味。我不是向苏晴炫耀自己,而是由衷地为华玉康复有望而备感高兴。我忍不住发起了牢骚:苏晴,你知道办点儿事多么费劲吗?求爷爷告奶奶,拜完妈祖,还要拜土地,少拜一个山头,事儿就叫停。
我说着话,把刚才在ICU病房里拍的照片,一古脑儿发给苏晴。苏晴认识华玉,先前对华玉印象颇为不错,我就不信,她看了华玉的惨状会无动于衷。果然,半小时后,苏晴给我发了一条短信:既然去了,尽力而为吧。
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。几天的时间,我对自己的行为几乎失去了自信,我不断地审视自己,不断地怀疑自己,我甚至比黎娜和阿狗还要心痛。到了救命的紧要关头,我开始相信,苏晴是对的。一个男人怎么能没有权力呢?一个男人怎么能受制于权力呢?如果我有权,可能一个电话,一个暗示,一个眼色,有人就会出面解决华玉所有的问题。如果我是海市市长,医院每天都会主动找我汇报华玉的治疗情况,交警会直接找G行协商赔偿问题,G行会派出专人负责华玉的医药费用,哪一个环节都不用我操心。我记得塔西佗说过:权力可以奴化一切。在处理华玉的车祸过程中,我真的需要奴化很多东西:行*性的懒惰、阶层性的歧视、功利性的推诿、腐朽性的对抗……
我开始痛恨许多东西。
我痛恨伤害,痛恨死亡,痛恨残疾,痛恨算计和冷漠,痛恨奢侈和昂贵,痛恨方方面面的不公和挤兑!我最痛恨的是来自亲人的歧视和自以为是。这些年来,它们或者是沙尘暴,或者是烂泥潭,或者是绊脚石,总之,它们全方位多角度地羁绊着我,束缚着我,阻碍着我,以毁我、损我、坑我为己任。我进退维谷,欲罢不能。我很像病床上的华玉,区别只在于一个是精神被伤,一个是肉体受损。我就是网中的鱼,笼中的鸟,瓮中的鳖,笼中的狗,雾中的花,火中的栗,釜中的肉,囊中的物!或者说,我什么都不是,没有重量,没有质量,没有颜色,没有味道,没有个性,没有养分,没有层次,没有魅力,没有前途,没有钱图,没有任何利用价值。说到恨,其实我没有资格恨,也没有资格爱,所有的美好情绪与真实感觉,都与我无关。我可有可无,身处边缘的边缘。我行走在尘世,永远都似泥牛入海,无声无息,不留痕迹。
这就是我吗?
这就是我,的确是我,真真切切是我。
此时此刻,没有人知道我正在海市承受着生不如死的煎熬。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朋友,一点一滴地被脑疝折磨。我们一群人谁也无法摆脱草根族特有的命运:平淡,平凡,平庸。面对亲人的苦痛,我们只有无奈的叹息和暗自的饮泣。
八
后来我才知道,泰能也不是无所不能。
持续用了一段时间泰能,华玉产生了抗药性,脑疝症状越来越严重,癫痫变成了常态。开始出现脑积水,并发脑部外伤感染。洪医生邀请院外专家三次会诊,还是无法遏制华玉脑部细菌的肆虐。
最要命的是,银行方面不再支付华玉的医疗费。我几次登门交涉,刘主任都避而不见。卢女士出面接待,不动声色地端茶倒水,然后我说,她听,没有任何回应。我提出见银行的领导,卢女士三缄其口。我急火攻心,三番五次往楼上冲,银行戒备森严,持通行卡才能出入楼层。电子门锁认卡不认人,我数次冲关只能无功而返。
一连两周,催款工作毫无进展。医院那边乱了阵脚,洪医生顶不住各方压力,在电话中沮丧地说,王记者,再不打款,我就要被院方停职了。我知道洪医生说的是真话,他为华玉担保的最大数额是五万元。可这几天,华玉积欠的医药费已突破二十万。
怎么办?
我茶饭不思,彻夜失眠,形同困兽。
白姐说,实在不行,大家凑钱吧,我们钱不多,聊胜于无。
白姐当天去银行,把两万元积蓄悉数取出。白姐说,这两万你拿去用。
我赶紧推辞:白姐,我每个月三百房租,等于白住,再用你的钱,不像话呀。
白姐说,救命要紧,不用客气了。白姐还说,这笔小钱,不必还,这是我许下的善愿。
我望着桌上的两叠钞票,心潮莫名,难以平复。我盘算了一下,吃饭问题可以先由王哲解决,洪医生的担保只要不再递增,也可以暂时应付。关键是银行方面,他们肯不肯继续出钱是重中之重。下一步的谈判,势必要超出常规,要加大力度。
我已经摸清了海市G行的情况。这段时间,行长退休,几个副行长都想转正,上面似乎有意空降一个行长下来,于是,G行的气氛变得神秘而微妙。也正是这段时间,刘主任对我的的态度有所松动,每次看到我,他不再厌烦,不再公事公办,而是逐渐友情化。最让我吃惊的是有一次,他悄悄拿出两千块钱塞到我手上,不无歉意地说,这是一点儿私人意思,料也帮不上忙,权作慰问吧。
我当时感动莫名,半天才说,刘主任,有你们这些人在,我觉得华玉的命一定保得住。
我真不是固执,我一直相信华玉不至于死在钱上。想想阿狗,想想白姐,想想谢芳兰和王哲,他们的情谊足以感动死神,足以为华玉祈福。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如果华玉遭遇不测,一定是我的诚意不够。
我和黎娜在王哲的东北饺子馆里长谈了一次。有些话,我不得不说。有些后果,我不得不防。我让阿狗调查过,黎娜手上确有一批股票,总价值十二万左右。华玉先前经营不善,被套牢两万,如果此时抛掉,还有十万。我的意思是让黎娜把这笔钱拿出来,至少可以顶十天,有了这十天,我可以从容不迫地与G行打嘴皮子官司。
我需要时间。
黎娜知道我要说什么,进门伊始,不停地摇着一把折扇,一脸焦虑与狐疑。
我不提股票,而是先谈华玉。我说,黎娜,华玉现在情况不妙,你有什么打算?我特意强调说,都不是外人,有话直说。
黎娜抹了一会儿眼泪,清清喉咙,低声说,我能有什么打算?本来好好的,一下子出了这么大件事,全都乱了。
黎娜又去抹眼泪,抹着抹着,突然放声大哭。我任她哭,我想看看黎娜的哭声背后,究竟有没有其他内容。
黎娜哭了几分钟,开始高声地控诉华玉的种种罪行,龙哥,你说有华玉这样的吗?啊?放着好日子不过,整天和阿狗四处*混。你知道他是怎么出的车祸?他带着罗小梅去和阿狗吃饭!我早就对他说过了,罗小梅这个女人碰不得,她不仅是个狐狸精,还是个白骨精,跟她上床,迟早要被她吃光骨髓。女人颧骨高,杀人不用刀;脸上无肉,骨里无情;鼻梁露骨,奸门塌陷!龙哥你看看,是不是出事了?
我觉得黎娜的仇恨对华玉极为不利,便委婉地开导说,华玉和那个罗小梅到底是什么关系,你弄清楚没有?如果他们只是普通朋友,你岂不是冤枉人家?
黎娜列举了大量事实,让我不得不相信华玉此前确有劣迹。我知道此时劝说无益,便直接切入主题。我说,黎娜,不管华玉做过什么,现在都不是声讨他的时候,我们要服从大局,考虑未来。
黎娜恨恨地说,我自己都没有未来,我哪管得了别人的未来呢?
我苦口婆心地劝说黎娜,一定要帮助华玉度过难关。我告诉黎娜,白姐出了两万块钱,下午谢芳兰和王哲会各出一万。为了让黎娜相信,我还把谢芳兰和王哲发来的短信拿给黎娜看。黎娜一直板着脸,没有明确的表示。我有些急,追问说,黎娜,你到底怎么想,给个痛快话吧。
黎娜干脆地说,我没有钱,到了这步田地,你为什么不让罗小梅出钱?抢别人老公,出钱也是应该的。
我内心的无序,空前绝后。我无法判断孰是孰非,只能默默地品味自己的感觉,苦涩辛辣,错位而撕裂。我不能不怀疑世界上的一切。窗外正在换季,寒冷的秋风,不时打落榕树叶子。我真切地听到叶片老去的声音,如丝如缕,绵延不绝。是风错了,还是叶子错了,这是个永恒的谜。
同理,华玉有黎娜又有罗小梅,到底是谁错了?我想起一句谚语,世上有这个,便有那个!换句话说,有华玉,即有罗小梅。或者说,有黎娜,才有罗小梅!罗小梅插足他人婚姻家庭固然不对,可是黎娜就没有反省之处吗?我认为这种事单单谴责华玉或者罗小梅,似有不公之嫌。从黎娜拒不抛掉股票的举动上看,此人也绝非善良之辈。
我和黎娜的谈话不欢而散。
望着黎娜匆匆离去的背影,我自言自语地说,别让你的错误不可原谅!
下午,谢芳兰和王哲如约送来了捐款。阿狗也从朋友处借来五千块钱,他小心翼翼地从外衣内袋里掏钱,目光闪烁地说,龙哥,钱太少了,我再想办法去借。
我不会嫌少。阿狗没有固定工作,能在朋友堆儿里借来五千块钱,已属不易。
我把筹集医院财务,算算数额,足以支撑三五天。我跟洪医生打了招呼,和阿狗去了G行。照例是刘主任接待我。会议室。茶。四个人面对面,即使无话,但也没有尴尬。
刘主任打破沉默说,王记者,海市你呆得惯吗?
我答:还好,如果不是压力山大,可能感觉会更好。
卢女士说,王记者,我看到过你们办的报纸,真敢说真话。
我答:看过我写的文章没有?
卢女士认真地说,看过。
我激动地回答:那太好了。
我讲段子。有一个男人到法院离婚,法官问:你为什么离婚?那男人说:我晚上回家,讲一个特好笑的笑话,老婆居然没笑!法官大为光火:死一边儿去,这点儿屁事儿也闹离婚,吃饱了撑的。那男人哭着说:她确实没笑,可是床底下有个男的憋不住,笑了!
刘主任听了就说,以后回家,要先看看床底下。
卢女士说,也许那人是小偷呢。
有一次,卢女士出去忙事儿,我把阿狗支开,单独和刘主任协商。刘主任说,G行没有一把手也不是坏事。你想想,现在谁都怕出事,一旦出事儿,就是上一级领导空降干部的借口。换个角度思考,事情就对你们有利了。你们若是闹事儿,说明G行现任班子做事不力,同样是上级空降干部的理由。为此,现任的几个副行长本着利益共享的原则,尽可能地平息事态,以使自己上位。在当下的G行办事,你们要选对角度,现有的三个副行长,邓副行长极有可能扶正。你们先不去找他,而去纠缠另外两个副行长,大张旗鼓地闹,再由邓行长出面平息。这样既对邓行长有利,也对你们催款有利。
我承认,刘主任的建议真诚而实用。问题是,我对黎娜的热心与阿狗的智慧存有疑问。黎娜近期性情大变,随时可能撤出。阿狗则情商有限,稍不留神就会好心办坏事。我把顾虑说出来,刘主任说,仅仅是黎娜和阿狗,显然不够分量。最好由华玉的父母出面,白发苍苍的老人,在邓行长面前声泪俱下,你想想效果吧。
我内心一震。
当天晚上,我给庄阿姨打电话,简要描述了华玉的状况。庄阿姨说,行,我明天一早就出发,路上不耽搁。
打完电话,阿狗进来说,谢芳兰来了。
我和白姐赶紧走出房间。
谢芳兰压低声音说,海市卫生局调查组下来了,专门调查洪医生为华玉担保的事情,院长让我通知你们,如果可能,赶紧把洪医生担保的钱还上,否则,洪医生的饭碗有可能不保。
几个人都把目光投向我,我一脸苍白,颓然落座。我说,如果有钱,我不可能让洪医生顶雷。这段时间光顾着救华玉,急功近利,几乎把洪医生害了。谢芳兰说,洪医生是院长这条线上的人,有人举报院长,自然要拿洪医生说事儿,卫生局也分许多派,各不相让,这不,调查组就下来了!王记者,你一定要想想办法,你们继续玩,我走了。
阿狗焦急地说,龙哥,怎么办?洪医生可是好人,我们不能拖累他。要不我让我父亲把房子卖了吧!
我摇了摇头说,你家那种平房,卖了也解决不了问题。
王哲说,实在不行,我把餐馆盘给别人,最少也值十五万。
我还是摇头说,餐馆不能盘出去,我们还得靠它吃饭。我安慰大家说,都别急,容我想想办法。
我躲回白姐的房间,关掉电视,给苏晴打了一个电话。我知道苏晴手上有三十万定期存款已经到期。我把华玉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,希望苏晴能伸出援手,帮我度过难关。我强调说,这真的不是华玉的事儿,完全是我的事儿。
苏晴耐心地听完我的话,淡漠地说,幼稚!华玉的老婆有钱都不掏,做为外人,我们有什么必要为此冒风险?这不是钱的事,这是原则。
我对苏晴的原则大为不满。一个女人,一个妻子,不能与丈夫共同进退,这到底算哪门子原则?再说,救命怎么能视为幼稚?苏晴不但忽视了人命,也忽视了我的尊严。我在海市人五人六地东奔西跑,眼看一条生命已触手可及,关系时刻,我的妻子却釜底抽薪,我还有尊严可言吗?
说来说去,都是钱在作怪。黎娜见死不救,自有人神共愤,如果苏晴为了钱也眼看着华玉去死,那她与黎娜何异?
到底是谁幼稚?
第二天一早,洪医生给我打来电话,处变不惊地说,王记者,不要急,千万别乱了阵脚,你别管我,做好你那边的事情,我问心无愧,怕什么呀?
我告诉洪医生,不管付出多大代价,我都要华玉活着。洪医生说,王记者,我同样敬畏生命,你放心,我有信心控制华玉的颅内感染,也有信心让华玉活下来。华玉有你这样的朋友,是人性的胜利。你别觉得世风日下,我告诉你,你是好人,我洪虎自信也是好人。最后,洪医生又补充一句: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。
九
洪医生被调查组勒令停职。
我在G行接到谢芳兰打来的电话,马上停止谈判,火速医院。在谢芳兰的接应下,医院纪检办,与调查组一干人见了面。
我讲述了华玉的状况。
我大声地说,华玉颅内感染,时刻面临死亡。洪医生出于人道,为华玉做了担保。请你们放心,就是去卖血,我也会把拖欠的医疗费一分不少地还清,决不会让洪医生、让医院领导和在座各位为难。如果你们为此而处理洪医生,让一个可以存活的人去死,我就把你们的所作所为,写成报道,写成故事,写成小说,写成电影电视,尽我所能,四处传播。我要告诉全世界的人,海市卫生局调查组不顾事实,草菅人命!华玉遭遇车祸已经够不幸了,现在,你们还要强加给他一个人祸!谁为此负责,请站出来,我要让华玉认清你的嘴脸,他死之后,冤*每天晚上都找上门,让你今生来世都不得安宁。
那一刻,我已不是在说话,而是在怒吼,在咆哮!苏晴说我幼稚,我就幼稚了,我就是不要他们那样的成熟,我就是要用我的幼稚来挽救华玉的生命。华玉完全可以活下来,可他的生存之路为什么这样坎坷?为什么总是有人或直接或间接地把他往死路上逼?是前世有冤还是今生有仇?
我没有把话说完,医院的保安冲上来,强行把我拖走。我气得五内俱焚,但也无可奈何。谢芳兰很想帮我,但她只能远远地看着。她的眼里噙着泪,嘴唇不停地抖动。那一瞬间,我想破口大骂,医院拆了。可是,我挣不开两名保安的拉扯,最后,我被扭进电梯,拖出门外。
十分钟后,脑外科的护士给我打来电话,医院方面冻结了华玉的账户,华玉再一次面临停药。我头嗡地一响,倒在地上,不省人事。
我醒来时,医院急救室,手上挂着吊针。我拔掉针头,冲着阿狗笑笑说,没事了。
当天晚上,我去机场接庄姨。庄姨看到我,颤巍巍地扑过来,抱着我就哭。庄姨说,晓龙啊,怎么会这样,怎么会这样啊?
我把庄姨扶上出租车,一路上说些闲话。说着说着,说到了华玉。我警告说,庄姨,我有话在先,医院,千万不能哭,不能急,华玉万一有感觉,会危及生命。我还威胁说,要是控制不了情绪,就不要去。
庄姨冷静地说:晓龙,你放心,庄姨虽然伤心,可是不糊涂,一定能管住自己,不哭,不给华玉增加负担。
我们一路回到白姐家,大伙都在。王哲亲自为庄姨准备了一桌东北菜,白姐、阿狗、谢芳兰以及白姐的邻居,男女老少来了十几位。大家围着庄姨问长问短,庄姨一直保持着镇定,脸上甚至挂着笑意。我悄悄地把阿狗拉进厨房,气急败坏地问,黎娜怎么没来?
阿狗说,我打她电话了,她说有事。
我火冒三丈地说,什么事比接待老太太更重要?
我拨打了黎娜的手机,对方启用了小秘书。我气得破口大骂:这个狗娘养的!
庄姨吃完了饭,我亲自给她泡茶,陪她说话。我把所有的朋友都一一向庄姨做了介绍。大家第一次见面,彼此客气而拘束。庄姨再也忍不住眼泪,无声地哭了。阿狗和白姐也跟着流泪,谢芳兰见不得这个场面,转身进了厨房。王哲算是老江湖,她红着眼睛,不时地为庄姨添茶,低眉顺眼的样子,俨然是个小媳妇儿。
客人散去,庄姨问我:晓龙,下一步怎么办?我没文化,一切事情由你做主。
我说,庄姨,也别说我作主,从我到海市,事情一直商量着办。大家都不是外人,都是华玉的兄弟姐妹。有他们在,事情一定会办好。
庄姨摸出一叠钱,放在茶几上说,晓龙,家里只有这三千,都拿来了。你该怎么用就怎么用。
我说,庄姨,这笔钱你先带着,哪天咱没钱吃饭了,你再拿出来。
庄姨一板脸,认真地说,晓龙,你可不能嫌少,你知道庄姨的家境,只有这么多,你拿着!
我只好让白姐先把钱收着。白姐嗔怪地说,晓龙,这钱你还真拿着呀?
我说,你先帮庄姨收着,这钱不收,庄姨不安心呀。
第二天一大早,医院,由我和白姐护送。赶到脑外科门前,我嘱咐说,庄姨,说好了,你不能哭。
庄姨说,晓龙,你放心,我不哭。
刚进走廊,庄姨忽然停住脚,诧异地望着我说,晓龙,华玉怎么躺在走廊里?我上前一看,华玉果真躺在简易的移动病床上,只挂着一瓶盐水。华玉的头上插着引流管,不知什么时候,导液管脱落了,混浊的脑积水,流了满地。
庄姨扑上去,叫了一声华玉,顿时老泪纵横。我给白姐使了个眼色,让她看住庄姨,我转身闯进医生办公室。
值班医生我认识,姓*,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。我说,*医生,华玉这么危险,你们就忍心把他扔在走廊里,连药也不给挂,万一出了事,谁负责。*医生正在看病历,头也不抬地说,华玉拖欠了十几万元医药费,卫生局那边不干了,派了调查组,为这事儿,我们院长和洪医生都受了牵连,谁还敢管他?
我不由得跳起来,冲着*医生大吼,你们还有没有人性?还讲不讲人道?就忍心看着一个活人去死?
*医生吓了一跳,怔怔地看着我说,王记者,这话你找领导去说。说完,*医生扔下病历,转身走了。
我搬起椅子,重重地砸向窗玻璃,哗啦一声巨响,整扇玻璃碎了满地。几名护士面面相觑。我刚走出医生办公室,忽听有人叫道,哎,那个谁,你毁坏公物,扰乱公共秩序,不能就这么走了。我回头一看,脑外科主任廖锋阴沉着脸,大步向我追来。我的怒火再次爆发,不等他开口,一拳打在他脸上。两名保安冲上来,一个拉住我,另一个狠狠地踢了我一脚。我们扭打在一起,场面混乱不堪。
廖锋趴在地上,气急败坏地叫喊:马上把他们赶出去,全部赶出去!
后来,洪医生出现了。他先扶起廖主任,劝开两个保安,然后把我带进消防通道,冲着我大发雷霆:你搞什么搞?又砸又打,好玩吗?你还要不要体面?不添乱行不行?
我第一次看到洪医生发火,震惊之余,不无尴尬地说,洪医生,你不觉得这帮家伙太可恨了吗?洪医生说,即使可恨,你也不能野蛮行事。你以暴制暴,就是荒唐。
我分辩说,可他们这样对待华玉,对待你,不公平,我无法容忍这种无情无义的畜生。
洪医生说,兄弟,华玉在他们手上,你还是要忍,忍,你相信我,事情总会妥善地解决,我也会向上级申诉,我能把事情说清楚。王记者,你不能再这样冲动了,算我求你。
我鼻子一酸,泪流不止。
洪医生拍拍我的肩膀,转身走了。
当天下午,海市日报社肖红与电视台一位记者同时介入采访,迫于舆论压力,加上事关人命,情势很快有了转机。医院*委经过研究,给出答复:如果三天内还清医药费,华玉可以继续留院治疗。同时,调查组同意恢复洪医生工作,继续担任华玉的主治医生。
我对调查组做出保证,不管付出多大代价,我都会筹齐资金,决不拖欠。
我向廖锋主任道了歉,廖主任不无嗔怪地说,王记者,你赶紧去筹钱,别让脑外科再出麻烦了。
第二天,我带着庄姨和阿狗再次去了G行。这是最后一次谈判,能否成功,意义重大。事先我们已经分工明确,庄姨找李副行长,阿狗找陆副行长,我找邓副行长。我一再强调,无论如何,我们都要打赢这一仗,不获全胜,决不收兵。
在G行门口,我接到脑外科梁护士长的电话。她兴奋地告诉我,钱的事情解决了。我问道,怎么解决的?梁护士长说,有人送来了二十万呀。有了这二十万,先前账面上的七万元变成治疗押金,华玉重新搬进了ICU,已经挂了针,你不用担心了。
我想来想去,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,只能是白姐。果然,我从谢芳兰那里得知,白姐把住房抵给朋友,借了二十万。谢芳兰在电话里说,龙哥,你们太让人敬重了,从今天起,我也跟你们一样,一门心思,把华玉救活。
我鼻音很重地说,华玉一定会好好活下去,这么多朋友,他肯定舍不得离开。
我们走进G行大厦,卢女士已在电梯前等候。她把我们带到十八楼,然后默默地离开。刘主任恰好从邓副行长的办公室出来,见到我,面无表情地与我擦肩而过。
很快,庄姨在李副行长办公室里大放悲声,阿狗在陆副行长办公室里大吵大闹,不知是踢翻了茶几,还是推倒了椅子,一阵嘈杂。我门也不敲,径直走进邓副行长的办公室。一个年轻的职员正在等着邓副行长签字,我粗鲁地推了推那人,说你出去,我有事跟邓行长说。
邓副行长坐直了身子,望着我。
人格与人性的决斗,在无声的对峙中开始。我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金融官僚,还是一个内心复杂的中年男人。此前,我用了半个月的时间研究他的个性,试图找到他的弱点。此人早年参*,五年后复员到海市G行,从基层职员做起,一路做到副行长。用行*级别划分,他不过是个副处级官员,若是用钱衡量,他的权力大得没边,笔头一动,足以挽救华玉的生命。
我字斟句酌地说,邓行长,我今天来,还是为了华玉的医药费。你可能不知道,前天,华玉被赶出了ICU,停了药。为了这个,我们几次和他们拚命。我们也清楚,拚命于事无补,只能帮倒忙,可除此之外我们又能怎样呢?
我克制着情绪,尽量平静地说,邓行长,华玉是个农民的儿子,老母亲靠给别人打短工,赚钱让华玉上完大学。可以说,华玉是华家的顶梁柱,他如果倒下了,一家子人就彻底失去了希望。中国人最怕白发人送黑发人,华玉若有三长两短,恐怕走的不是华玉自己,还有他的老母亲。老太太今年七十六岁了,体弱多病。我相信这是一出可以预见的悲剧。面对悲剧,我们没权力做编剧,没权力做导演,更不能做观众。倘若预想成真,那我们就背上了良心债,今生今世不得安宁。也许你会说,钱不是你个人的,是国家的,可我也会说,国家的钱是干什么用的?是见死不救的吗?是无动于衷的吗?是袖手旁观残酷冷血的吗?
我适时结束了质问,晓之以理地说,邓行长,我觉得做人做事,不能失去人性和天道,那会遭报应,受天谴。我知道,当今世界流行人性沙漠化,可是更多的无可争辩的事实,时时刻刻都在告诫我们,对待生命,不能冷漠,更不能残忍。邓行长,我听说你曾经是一名*人,参加过越战,我想问问,你流血牺牲是为了什么?难道不是为了身后的黎民百姓?从前为了百姓,你可以流血牺牲,那么今天,同是一个人,你何以见死不救?为什么?仅仅因为当年你除了一腔热血别无长物,而今天,你身负着太多太多的欲望,让你不敢不愿不想也不能丢开这顶乌纱帽?我还想问问你,乌纱帽真的能让你见利忘义麻木不仁天良丧尽甚至禽兽不如吗?
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,似乎还听到了警车声。邓副行长不得不打断我的话头,起身走到外面。过了几分钟,邓副行长重新回到办公室,客气地说,真不像话,他们居然报了警。这不是刑事案,属于正常的事务性交涉,我已经让警察回去了。
我继续喋喋不休地说,邓副行长则津津有味地听。我话锋一转,说到了下一步的打算。我说,邓行长,我已经准备好了,如果华玉伤重不治,或者因为医药费不够,造成死亡,我们就抬着华玉的遗体,到省*府、省委大门口游行示威,我们一定要通过新闻媒体,把华玉死亡的真相公布于众。
邓副行长忽然举起一只手,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。邓副行长说,行,王记者,你说了这么多,无非就是想让银行出钱。我此前说过,钱是国家的,不是我个人的。但我也清楚,我们有义务用国家的钱,去救一个国民的生命。但是,银行有银行的规定,用钱有用钱的程序。不可能你说用,我就一定给你用。说实话,面对一起车祸,我们应该等待公安机关出结论,等待车祸的受害者治疗终结,然后由交警或司法部门仲裁或判决,我们再依法理赔。有一点你必须承认,我们海市G行没有推卸责任,没有逃避义务,华玉发生车祸之后,我们一直积极地支付医药费。有一点你要搞清楚,我们之所以出钱,不是因为你们来闹,而是我们本着以人为本的原则,治病救人。你以为我们不会联合公安机关把你们挡在门外吗?这个世界上,特权始终是有的。可我们不愿意用特权去伤害一条随时可能消失的生命。但是,我们的人道主义援助也有限度。我让财务部门统计过了,到目前为止,我们一医院支付了人民币四十五万元,按我国的相关法律,我们已经支付了超出车祸理赔一倍以上的治疗资金,今后完全可以拒付任何款项。鉴于华玉的情况特殊,我几次向上级银行请示汇报,又经过行长工作会议研究,决定最后支付华玉医药费十五万元。你们家属一方要与本行签订合同,保证不再向各级司法、公安、新闻媒体及*府部门起诉、投诉、暴光华玉车祸案。你们回去商量,然后正式答复我们。如果同意我行的意见,就签这份合同,如果不同意,我建议你们走司法程序,华玉家属不得再到我行寻衅闹事。扰乱我行正常的工作秩序,我行有权采取相应措施,维护我们的合法权益。王记者,你听清楚了吗?
我说,我听清楚了,十五万元是银行的最后通牒,拿到这笔钱,你们将停止支付华玉的医药费及其他费用。
我告诉邓行长,我原则上同意G行的决定,但我不能贸然答应,我要和洪医生通电话,征求医生的意见,再和华玉的母亲庄姨商量,庄姨没有意见,我才能做最后的决定。
我到走廊里给洪医生打了电话。洪医生慎重地说,根据华玉的病情,再有二十万元,足够支撑到出院。我又和庄姨碰了碰头,庄姨抹掉眼角的泪花说,晓龙啊,你决定吧,庄姨都听你的。我又跟阿狗讲明了情况,然后走进邓副行长的办公室。我简明扼要地答复邓副行长:我们要求二十万。如果你们同意,成交。
邓副行长拿起电话,几分钟后,刘主任陪同另外两位副行长进来。邓副行长转述了我的意见。几个副行长略作商量,邓副行长便郑重地说,经过紧急磋商,我行决定,一次性支付华玉的医药费二十万元,这是最后一笔支出,以后,华玉的一切后果,由你们自行承担,如果你同意,我们即刻签订协议。
我站起来,同样郑重地承诺:行!
十
华玉终于挺过了危险期。洪医生给我打电话时,语气带着颤音。他一再请我原谅,做为医生,他显然对华玉的康复状况不太满意。我宽慰他说,洪医生,天道无常,华玉能活着,我们已经很满意了。
我向洪医生表示感谢。
洪医生说,你们准备一下,再过几天,华玉就可以出院了。
华玉出院那天,我在迎接的人群中看到了肖红。肖红一身大红的长裙,神情沉稳地抱着一束康乃馨。看到我,肖红笑着说,华玉出院,你就要离开海市了吧?
我说,我走不了,还有些事儿要处理。
肖红说,有空一起吃饭吧。
我说,好,也许你还会有惊喜。
肖红说,是不是又要我写读者来信呀?
我回头看了看脑外科的大门,一本正经地说,这回可是头版头条的猛料。
肖红耸耸肩膀,同样正经地说,乐意效劳。
阿狗叫道,快看,华玉出来了。
华玉坐着轮椅,由两个护士慢慢地推出电梯。他头上还缠着绷带,依旧不认识任何人,只是傻傻地笑着。大家迎上去,一通欢呼。华玉似乎吓着了,咧着大嘴哭了。人们纷纷把鲜花和红包塞到华玉手上。华玉抱着鲜花,扯开红包,发现里面有钱时,居然又孩子似的笑了。
王哲把我们带到东北饺子馆。酒席已经备好,满满三大桌,整鸡整鱼整肘子,白酒啤酒红酒饮料外加矿泉水,最让我感动的是,饺子馆门口还横挂着红绸条幅,上书六个黑体大字:欢迎华玉回家!
大家依次落座,白姐端着白酒,亮开嗓子喊道,哎哎哎,大家静静啊,听我说!欢迎华玉回家的盛宴,现在开始!下面,请我们的龙哥,为大家讲几句话,鼓掌欢迎!
掌声骤起,我神情严肃地站起来,看了看大家。今天人特别齐,白姐、阿狗、谢芳兰、王哲、肖红、庄姨、华玉!我看到卢女士也在座,脸上同样是快乐的笑容。
我深深地呼吸一下,缓慢地说,这段时间,大家辛苦了!为了华玉,我们都尽了各自的努力。我的声音有些哽咽,眼睛有些湿润。我竭力克制着情绪,继续说,我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跟大家说,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先说哪一句。我只能说感谢,感谢在座的每一位,你们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友情,什么是温暖!正是这种难得的友情和温暖,让我们在海市创造了一个奇迹——我们竟然战胜了死神。团结就是力量,的确是颠扑不破的真理。我们不仅仅在抢救华玉,与此同时,我们也完成了自身的救赎。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海市的这段经历,我祝愿大家都好好活着,为了活着,干杯!
我流泪了!
我为活着而哭,为爱而哭,为真诚的友谊而哭。尽管此时我应该高兴,应该笑逐颜开。我看到了华玉,他就坐在我们中间,在母亲的帮助下,全力以赴地啃着一块肘子肉。那块肉闪着耀眼的油光,随着肉块的不断变小,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,越来越感觉到生命的美好。
酒过三巡,王哲打开音响,率先唱起了《让世界充满爱》,阿狗唱了《对面的女孩看过来》。白姐用她那迷人的歌喉,唱了《爱拚才会赢》,白姐唱完,大家把掌声、欢呼和目光投向我。我推脱不掉,唱了《你是这样的人》。我用歌声告诉在场的人们,我爱你们,我爱海市。连日熬夜,我的声音有些沙哑,我的高音有些吃力,可是这并不影响我的真情,并不影响我的爱如浓浓的酒意,在歌声里汹涌奔腾。我拿着无线麦克风,与在座的每一个人握手。我握到白姐的手时,格外地用力,把白姐握得满脸通红。握到肖红时,我却格外温柔。肖红的手像一团棉花,永远都握不到底,抓不到质感。我拥抱了庄姨,这位慈厚的长者,今天像女神一样美丽,像佛一样安详。她满足地望着儿子,像望着三十年前那个刚出生的婴儿。这让我有些不能自持。我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,如果我神通广大,如果我大权在握,我会把华玉彻底治愈,决不让他残疾,更不会让他的智商仅停留在五岁男孩儿的水平上。
后来,谢芳兰和卢女士也唱了歌。阿狗虔诚地请卢女士跳舞,阿狗的华尔兹跳得舒展大方,一派奔放。
午宴尽欢方散,我站在饺子馆门口,与所有的来宾告别。我送走了白姐,送走了谢芳兰,每送一个人,我都鞠躬致意。送到肖红时,我们的眼神短促地交集。肖红脸颊红红地望着我,眼神全是诗意。
肖红说,大才子,我们还会见面吧?
我说,当然。
肖红说,那么,我们是广州见,还是海市见?
我说,随便。只要你高兴。
肖红说,好。
卢女士满面春色地走出来,她递给我一个特制的信封,赧颜如花地说,王记者,你用真诚创造了奇迹,让我受益匪浅,我向你表达最诚挚地敬意。另外,刘主任向你问好,他说,你再来海市,他要和你喝一杯。
我欠身致意:谢谢。
客人走后,我打开那个信封,里面是两分证明材料,外加一万块钱。一份署名罗小梅,另一份署名*照岩。两个人都证明,华玉车祸案的主要原因,是*照岩临时变道,造成华玉前行受阻,刹车不及。*照岩以个人名义,送给华玉一万块钱,聊表心意。
饭后,庄姨和华玉动身回老家。我和阿狗送庄姨母子去机场。车开到海市G行门口,庄姨执意下车,久久地望着那幢高耸入云的大厦。风吹动着庄姨的白发,我看到庄姨的眼角,噙着一颗混浊的老泪。
告别的时候,庄姨再次泪如雨下,她拉着我的手,哭泣着说,晓龙啊,华玉的路,太长太长啊!
我硬着心肠,让阿狗把老人扶上了电梯。我不敢看庄姨,也不敢看华玉,我脆弱至极,哪怕蚊子蹬我一脚,我都会彻底崩溃。我把一万块钱塞进华玉的外衣口袋,眼泪再也不受控制了,我不敢擦拭,不敢说话,任凭庄姨母子的身影隐入电梯,渐行渐远。
送走庄姨,我给苏晴打了个电话。我告诉苏晴,华玉还活着,但他变成了残疾。为了治病,华玉欠下了二十万元债务,这笔债务,将由我来偿还。我知道苏晴与这笔债务无关。为此,我一再强调,如果苏晴不愿共同承担这笔债务,我愿意放弃自己在苏晴面前的所有权利,任由她处置。
苏晴不置一词,默默地挂断了电话。
白姐去欧洲旅游,房子空着。我继续住在白姐家里。阿狗在郊县做保安,一周回来一次。他一直想和我谈谈罗小梅,我都拒绝了。肖红很忙,每天只能陪我吃晚饭,她喜欢带我去那种清幽的饭馆,点两个当地菜,配一碗米饭。有时,也会加一杯红酒。饭后,我们沿着海*路,步行回家,谁也不说话,任凭海风吹乱我们的心事。
大约过了一个月,我收到二十万元汇款,同时也收到了离婚协议。我把汇款打进白姐的账号,签好协议,再寄给苏晴。我并没忘王哲那笔饭钱,我找她结算时,她红着脸说,龙哥,你骂人哪?王哲声称,再和她提饭钱,她就和我绝交。
我只好作罢。
有一天,我忽然看到了黎娜。她挽着一个相貌出众的年轻男人,向街口那个高档小区走去。她没看到我,所以一路神采飞扬。
(小说发表在年3月《嘉应文学》春季号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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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中篇小说)车祸(上)
王龙
作者简介:王龙,吉林通化人,现居广州,广州市海珠区作协主席。中国作协会员,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。著有长篇小说七部,电视剧本四部,发表中短篇小说、戏剧、散文若干,20集电视剧本《无冕之王》年被广州电视台投拍,长篇小说《血色辛亥》获年华侨华人文学奖。
一线作家(