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的源头,虽然可以到追溯南朝的民歌,甚至更久远的年代的文学作品,它的面貌,也总体上一度呈现为“花前尊下”,和宫体诗差不多的感觉。然而内容包涵了贾客、渔夫、征夫、侠客、妓女、思妇、僧侣、道士、医生、士子各色人等的生活和思想状态的“敦煌词”的被发现,从某种意义上否定了关于词的这样一个上述的标签。“敦煌词”调式之多,涉及的社会生活面之广,均为唐五代文人词所望尘莫及,实可为词学史上的一座丰碑。而从时间上看“敦煌词”又至晚可上溯到盛唐时期,参考残唐乱世民不聊生,百业凋敝的现实情况,或许可以推测,所谓词只有“花前尊下”,也是当时社会会文脉断绝的一个结果。此外,大抵起自武则天末年而迄于五代的“敦煌词”,其第二卷也是最重要的收词三十首的抄卷《云瑶集杂曲子》,均为唐代民间流行之词,抄写时间也应不迟于后梁乾化元年(),比第一本文人词集《花间集》的编定早了二十九年,整体的内容、风格也是大相径庭,而与盛唐诗歌相近。比如这首《天仙子》:
燕语莺啼三月半。烟蘸柳条金线乱。五陵原上有仙娥,携歌扇,香烂漫,留住九华云一片。犀玉满头花满面,负妾一双偷泪眼。泪珠若得似真珠,拈不散,知何限,串向红丝点百万。
这首词选自《云瑶集杂曲子》,是其中文字相对雅丽、风格也相对文艺一些的作品。写的是在暮春时节,一个美丽舞伎的生活状态。词人先写她外表的华美,再写她内心的悲哀。她那婀娜的身姿与擦拭不尽的泪珠、掩饰不了的忧愁相互映衬,形成了一种色彩和音律的调谐之美。王国维《唐写本〈云瑶集杂曲子〉跋》誉其“特深峭隐秀”,甚至认为可与温庭筠、韦庄等一流词人作品相角力。而这卷合集所收录的作品,皆为无名氏所作,这一首也不例外。
上阕,先从风景写起,即所谓“燕语莺啼三月半。烟蘸柳条金线乱”者。这两句,通过点明时节,以及对燕语莺啼、柳枝萌发等带有浓重春天意蕴的听觉、视觉意象的描写,设置好了这首“舞台剧”的背景。尤其一个“乱”字,情景交融,既形象地写出了柳条弄春的情态,不但统摄后文,显露出女主人公那种因思春而烦闷的心情,也自然过渡到了“五陵原上有仙蛾,携歌扇,香烂漫,留住九华云一片”四句,说她携扇而舞,姿态美妙,体香袭人,然而自始至终没有提到观舞之人。这几句中有三个词值得注意,一个是“仙娥”。据我国现代最负盛名的学者陈寅恪《元白诗笺证稿》所说,唐代多以“仙”字代称妖艳美女或者风流放诞的女道士;再一个是“五陵原”,即汉代五个皇帝的陵邑所在地,位于今天的西咸新区秦汉新城,汉代时便有诸多富豪之家徙居于此,一时蔚为歌舞淫靡之所。唐代大诗人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便有“五陵少年争缠头,一曲红绡不知数”的说法;三一个是“九华云”,极言云彩之斑斓绚丽,冠以“留住”,隐约有神女“旦为朝云,暮为行雨”之意也。如此,方能把握住此词之主旨。
下阕,写“仙娥”在情人离去后的哀伤和痛苦。她是“犀玉满头花满面”的,至少曾经是这样,这也正是当时“五陵少年争缠头”的结果。然而如今呢,五百年后,明代大才子唐伯虎《桃花庵歌》中的“不见五陵豪杰墓,无花无酒锄作田”似乎可以作为最好的注脚。或者是因为时光荏苒,“仙娥”不免人老色衰,或者是因为生逢乱世,那些个“五陵少年”也终于杳杳而不知所踪,总之是“负妾一双偷泪眼”了,这一句,与上阕“留住九华云一片”暗映,一顿一折中婉转地表达了女主人公终究留不住远去之人的结局,表达出了非常形象、深沉的怨情。而接着的“泪珠若得似真珠,拈不散,知何限,串向红丝点百万”四句更在此基础上展开想象的翅膀,将心中无限的怨恨以生动形象的比喻来展开抒写,其中以真珠比泪珠,以泪之多烘写伤心之极,虽不无夸张,毕竟也一定程度上衬托出女主人公情感的剧痛,以及用情之真挚,也足以让读者动容。